離開家鄉20年,兒時的許多往事,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淡遠,唯有老家的草屋,自記憶深處飄飄而至,愈來愈清晰。仿佛在夕陽西下牛羊暮歸的時刻,奶奶從我家的泥墻草屋中走出,手搭眉際,呼喚我兒時的乳名:毛孩子,回家來噢——”

 

我回來了,奶奶!披著20載軍旅風塵;三枚軍功章是我獻給親人的禮物,獻給家中草屋的祝辭。

 

老家的草屋是從我記事時就有的,不知它存在了幾輩子。原先屋頂是麥草鋪蓋,屋墻是土坯壘就。爺爺在世時將它翻新了一次,用磚頭壘了房基,在房頂鋪蓋了紅蘆葦草。那時,普通人家蓋一次房似乎都得忍饑受餓,甚至傾家當產,爺爺的身體幾乎就是為了這座棲身的草屋而最后崩潰的。每一塊土坯都是爺爺奶奶的汗水打成,每一根房梁都壓得爺爺奶奶的骨骼嘎嘎作響,草屋是爺爺奶奶傳給孫兒的一部作品,草屋是爺爺奶奶留在世上的生命之碑!

 

我之所以忘不了老家的草屋,是因為我難以忘記對奶奶的思念。奶奶心地善良,同情弱者;奶奶吃苦耐勞,助人為樂;奶奶文化不高,但記憶力極強,肚里裝著數不清的民間故事。那時,我父母早已離婚,拋下我各奔東西。奶奶便帶著我生活。當蛙鼓敲亮星星,我坐在奶奶的膝邊,聽她講牛郎織女、嫦娥下凡、岳母刺字以及紅毛野人等活靈活現的系列故事。最初的文學啟蒙使我受益終身。

 

哦,那抹不去記憶的家鄉草屋,那里住著我可親可敬的奶奶,是奶奶供養我上學,使我在這三間草屋里雖然沒有得到父愛和母愛,卻依然不感到孤苦無依,依然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少年。草屋是一把傘,給我遮風擋雨;草屋是一座溫室,供我成長的給養。草屋是我的生命之源,草屋是我的生命之根。

 

我的終身難忘的草屋啊,離開你后,我住過鐵打的營盤,住過豪華的賓館,如今又搬進了城市的高樓,可我不會把你忘記。你是我生命之所系,情感之所依,是我生命的第一所學校!我正是從你溫馨的臂彎里瀟灑走去,穿過家鄉的高梁地,走過清清的河邊,走進遙遠的軍營,走向遙遠的邊防線。是你提醒我不要在茫茫的人海里沉淪,是你激勵我不要在生命的山崗上墜落,是你教導我要當好一名衛國戍邊的優秀戰士。

 

啊,草屋,你每一幅褪色的畫都構成我生命的底色,每一支童年的歌都匯進我文思的旋律,裊裊炊煙飄起我對奶奶的思念,檐雀唧唧逗起童心的歡樂,高吭的雞鳴振奮我遲暮的青春。那永遠也走不到頭的磨道呢?那會吱呀唱歌的獨輪小推車呢?那梁頭上懸掛的盛干糧的小竹籃呢?那墻頭上攀升的葫蘆花呢?發生在老屋里歡樂的、憂傷的、苦澀的記憶,不僅屬于我的生命,也屬于時代和歷史。

 

往事猶如發生在昨天,汽車一路顛簸把我送回了名叫西南崗的老家。汽車在小鎮停下,打斷了我對家中老屋的回憶。我徒步走向由小鎮通往家中的小路。穿過一片楊樹林,我看見了我家屋前的那棵桃樹。依舊是那間草屋,草屋門前,依舊臥著碾糧食的石磨……

 

那是我久違的草屋啊!面對草屋,我的腳步遲疑了,我的心跳加快了。生我養我的草屋啊,你收容我十七個年頭,雖然你不是高樓大廈,只是幾間陳舊而古老的草屋,但是你給了我好多好多的夢,好多好多的溫暖。幾眼熟悉的木窗,幾間稻草鋪就的木床,還有被黑土磨得锃亮的犁鏵,你是這么叫人懷想。在草屋里,我聽慣了奶奶在油燈下納鞋底的哧哧聲,見慣了奶奶淘米切菜、灶膛續火的忙碌身影;在草屋里,我讀了《穆桂英掛帥》、《狼牙山五壯士》等故事書,自小,英雄的種子,在我心中深深扎根。

 

白發蒼蒼的奶奶出門迎接了我,她仍住在草屋里,像鎮守古堡的女俠。她仍用燒草鍋和鏊子做我最愛吃的蔥花雞蛋卷煎餅。草屋的墻上,還貼著我上學時的獎狀,木柜上放著我念書的課本,墻角還放著一把我兒時用木片做成的軍刀,如今都已蒙上了歲月的灰塵。

 

奶奶告訴我,現在當地政府號召草改瓦,村里住房實行統一規劃,家中的老屋行將拆除。我雖然不愿看到老屋被拆除,但我知道,先進文明的浪潮誰也無法阻擋。崛起的樓房正如雨后春筍,古老的村莊將走向新的繁榮!